陕北的秋天是从山梁上第一株高粱低头开始的。那抹红并非凭空而来,而是从夏日的青绿里慢慢沁染出来的,先是一点羞涩的绛色,继而以燎原之势,漫过了千沟万壑。黄土高原那亘古的苍黄底色,忽然被饱满的红、沉甸甸的金、玉米林顽强的绿切割点染,铺展成一幅深沉的丰收画卷。
风是最高明的指挥家。它掠过连绵的谷子地,万千穗子便齐刷刷低下头,沙沙作响,如无数金铃摇荡;闯进苞谷林,宽长叶片相互摩挲,飒飒有声,似海潮涌过深谷;最后盘桓在场院上,扬起轻尘,将农人酣畅的笑语传向远方的山梁。这声响里没有半分文人悲秋的萧瑟,唯有土地馈赠的丰厚与生命奔流的踏实。
农人们与土地肌肤相亲,懂得每块田的脾性。收获时节,男人手持镰刀,弓着与土地平行的脊背,在金色浪潮里前行。锋刃过处,谷秆应声而断,被熟练地揽入怀中,成捆扎实。汗水沿古铜色脸颊滑落,砸进黄土瞬间消失,仿佛被焦渴的大地收回,预备着来年的承诺。女人和老人紧随其后捆扎搬运,各色头巾在田地里星星点点移动,像是大地上开出的最坚韧的花朵。
场院上,新收的谷粟被高高扬起,借助风力分离秕谷与籽粒。金灿灿的粮食如雨瀑落下,堆成小小金山。孩童在丰收的“战场”嬉闹穿梭,偶尔被笑骂着驱赶,又偷偷抓起带日头温度的麦粒塞入口中,咀嚼出满嘴新粮甘甜。那甜味,是秋天最真切的味道。
日头西沉时,天边的云烧得如同炉中烙铁。炊烟从各家烟囱袅袅升起,是归家的信号,是温饱的许诺。饭桌上定然有一碗新熬的小米粥,金黄粘稠,氤氲着土地最醇厚的香气。农人们围坐默默吃着,一整日劳作的疲乏,被这大地最直接的馈赠所熨帖。
在这深秋的黄土地上,美得毫不矫饰。它的美是汗珠摔入泥土砸出的八瓣晶莹,是镰刀划过秸秆奏出的铿锵节拍,是粮堆持续生长的沉静力量,更是农人被夕阳拉长、与千沟万壑融为一体的身影。这景象,是一部用劳动写就的磅礴诗篇,吟唱着生息于这片土地上的人们与自然之间最深沉的契约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