春分过后十五天,清明如期而至。清明是个内涵丰富的节日,祭奠逝者,缅怀追思,数千年来孕育出的人文与精神值得珍惜。
年少时不识清明,对于我来说就是两个简单的方块字,和其他词汇没有什么不同。稍大些时,清明节跟着父母给祖先上坟,我才知道了清明节是上坟祭祖的日子,据说这一天,无论干什么都不犯忌。天上太阳很大很亮,却照不到黄土之下的眠床。它只顾慷慨地照耀着坟地里那些花花草草,并把黑森森的影子投射进我的心里。
看着父母严肃的表情,一锹一锹给坟上培土,摆祭品,焚纸钱,烟火明灭中透出难言的诡异,我只想逃离。
高一那年,我的同学遭电击身亡,听旁观者讲:灯泡的屁股硬生生的击穿了他的一个手指,他的16岁青春就这样被黄土收留,既没保留遗体也没有坟茔。生命如此不堪,黄土从不挑剔,无论是八岁还是八十岁,只要它喜欢,它可以一概揽在怀里。
那一年的清明节,我很想去为他扫墓,渴望为自己的思念寻一处安放之所,然而终是没能成行,那时的我心中对生与死之间的距离感觉很近,不想面对更不敢面对。
我在一年年地成长,另一些长辈日渐老去逝去,爷爷,奶奶,舅妈,姑姑,恩师,同学,战友……他们一个个远去,不留痕迹,没有归期。
清明节,我开始为越来越多的人扫墓,祈祷,对于死亡的恐惧也年复一年的扫墓中淡了。
每年的清明节,行走在车轮滚滚的扫墓人群中,看着坟上的新土,墓碑上的淡菊,燃一只香烟,洒几杯薄酒,烟雾缭绕着思念在碧野晴空里升腾,我的内心有一种无言的感动。
我敬重这种朴素的人伦温暖。长眠于地下的人,活着时曾经一次次扫着亲人的墓,而今亲人在扫着他们的墓,如此代代相传,源远流长,心存感恩之心。百年之后,或静卧成丘,或耸立成山,一块碑,一粒尘,在岁月的轮回里,依然彼此守望,留存的是一代传一代的思念。黄泉与人间,每个人的来路和归途是脉络清晰,爱在时空间辗转,传递。生死看淡,人性看重,无论有多大的纠结都放下,处处才能散发出朴实的大爱之光。
清明到了,回家扫墓祭祖吧,然而又能回哪里去呢?这是无数漂泊者的心伤。一辈又一辈,人就像蒲公英的种子,被风从一个地方吹到另一个地方,祖籍简化成心坎中一个生了根的名字。后来,地球成了一个大村子,飘洋过海不再是什么难事,脚步自然越行越远。回望故园,故园却在目光所不能及的远处,陌生的想不出模样。只好在心中想象:故乡的柳树又绿了吧,先人的坟上应该芳草萋萋。
三杯浊酒下肚,乡愁开始在血管里叫嚣,游走。此时,如果窗外飘着清明雨,疏疏斜斜,清清冷冷,点点敲打着心头,竟会连那眼眶里也汪起思乡的水来。山水迢迢,乡愁是被打湿了翅膀的鸟,飞不过关山万千重。
每年的清明这天,我喜欢找个僻静的地方,面向关山的方向,一年一度和逝去的长辈对话静静展开。爷爷,奶奶,父亲,二叔,大姑,大舅妈,姨妈,他们有的陪我长大,有的到老都没见上一面,我说着,他们却沉默不言。然而我并不觉得害怕,我相信他们就在我的身边,看着听着。父亲和几位亲人的坟在粮食地里,这个时节,坟上新草渐生,野花点点,周围桃花开着落着,蜜蜂戏着舞着,绿杨晴川里,阡阡连陌陌,守护着他们的家园。
这个时节的天空是很干净的蓝,阳光明媚而柔软。清明风里,踏青的人放起造型各异的风筝。风筝的翅膀上方有大片的云朵聚了又散,这种时而白云时而苍狗的游戏悠然。
清明折柳是古人的一种风俗,有些地方流传至今。柳枝,被赋予了避邪保平安的重任,这种原本普通的植物变得不一般起来。其实也未必一定是柳,野花鲜草未尝不可。踏青归来,把顺手采撷的花儿或者柳枝插于门上,身上还留着郊外清风芳草的味道,好像把整个春天一起带回家了。
古人实在可爱,喜欢直白而浪漫的情怀,每每读之,心头如沐暖阳,恨不能自己的发间也立时生出一朵野花来。相比之下,现在的人与自然界和谐相依反而要稍逊一筹。
清明就是这样,生者与死者相互守望,哀与乐陪伴同行,让我感悟到一种超越生死的豁然与达观。燃香点蜡,焚烧贡品,一定要注意天干物燥,小心火烛,那苍凉的声音总能无来由的穿透我的灵魂,体味一种烟火人间的人情味和安全感。
天地清明,一切平安是多么深刻的词汇,顿感轻风拂面,天地宏明,人畜安然。
清明已近,春耕将始,惟愿风调雨顺,天地清明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