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老屋重新修葺的喧嚣里,一方粗陋的泥巢赫然闯入我的视线。粗砺的泥垒,几缕枯草粘附,杂乱地贴在混凝土墙面上,巢内几只雏燕嫩黄的喙如花苞初绽般开合,成燕如一道深情的闪电,将衔来的食物探入雏燕口中,旋即又振翅消失于天际——那疾飞的身影,是生命最动人、最不知疲倦的奔赴。
这小小泥巢,瞬间如钥匙开启窖藏已久的童年,窑洞里的灯壳旁,也栖着这样一方燕巢,春燕是窑洞里的贵客,总搅动满室生机,让冬寒的冷清退却。父亲常立于炕沿,目光温存,轻语叮嘱:“别惊扰它们,燕子是客”。幼时的我,趴在炕沿上看成燕衔虫归巢,喂入雏燕嫩黄的口中,竟以为那是人间最精彩的戏剧。父亲的话语,如春风中飘落的柳絮,无声却郑重地栖落在我心田,教我守护这小小的巢穴。
如今,儿子仰起小脸,指着燕巢问我:“爸爸,燕子会一直住这里吗?”我轻抚他的头发,将父亲的话换了词句:“燕子筑巢是吉祥和好运的象征,要守着这巢,别惊扰它们。”成燕掠过的弧线,与记忆中窑洞上空的轨迹悄然重合。儿子的追问,恍如当年我缠着父亲问燕子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。原来有些传承,就藏在燕翅的轮回里,父亲的叮咛,借燕子的翅膀,越过时间,栖落在我的唇间,又飞向下一颗稚嫩的心。
阳光斜镀燕巢,成燕剪影而归,雏燕的呢喃仿佛岁月河床的私语。儿子拽着我的衣角,听我讲窑洞旧事与童年趣闻。这方燕巢,不仅是鸟儿的家,更成了一道桥,连起窑洞的昨日与今日门前的对话,父亲的话语如窑洞中流泻的阳光,落进儿子澄澈的心湖,在岁岁燕语中,酿得愈发醇厚清晰。檐下这方寸天地,何止是燕巢?它早已成为我灵魂的檐角,在尘世奔忙的风里,每当新泥混着草茎落上梁木,仿佛照见生命最本真的纹路:那纹路里刻着平凡砾石的坚韧,写着枯枝续春的执念。我也愿如这檐下的生灵,为心中那方暖巢,勇敢而坚定地飞翔,衔泥衔草,不避风雨,在无垠人世筑自己的巢,织一隅安稳春秋。只为那归巢一刻的温热与安稳。
也许,修缮老屋的意义,正在于此,不仅修葺风雨剥蚀的砖瓦,更是在时光的缝隙里,将父辈手中递来的那份守护与温情,用新的泥草,小心筑进檐下的燕巢里,也筑进孩子明净的眸光深处。生命如燕,代代衔泥补巢,守护的早已不止是砖瓦梁木,而是血脉里流淌的“家”的温度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