童年时,每逢冬末春初,放学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挎上筐子挖苦菜,村庄附近的苦菜都被我们扒光了,只能跑到村外空旷的田野里去挖,害怕天黑赶不回来,通常都是几个孩子结伴而行。刚开始框子里苦菜比较少,走路很轻松,随着苦菜数量的增多,脚步有些沉重,挎筐子的胳膊都被勒红了,但心里头还是美滋滋的,一家人的蔬菜有着落了。
苦菜根茎折断处,渗出乳白色的汁液,黏黏地沾在手上,与泥土混合后会很难清洗。妈妈将刚挖回来的苦菜仔细地洗净,再放入锅里煮熟,捞出后在清水中浸泡一晚,这番操作能让苦味淡化。苦菜吃法有很多,拌面蒸着吃,烩面时放在里面也可以,凉拌既简单又下饭,特别是和土豆一起吃味更佳。要说苦菜不苦是假的,但凡可以选择,我肯定不会主动吃它,但那份苦味咽下之后,在胃里渐渐铺开,竟也生出了些暖意,缓缓烘热着整个身体。
每年春季,母亲也总不忘在饭桌上添上一碟苦菜。吃的人很少,只有她独自默默夹起一筷子,放入口中慢慢咀嚼,仿佛正品味着某种不可言说的秘密。我看着母亲沉静如水的面容,也忍不住夹起一小根苦菜品尝,那苦味依然如故,却又仿佛多了些别样滋味——当舌尖被苦味缠绕,我的心中反而升腾起一种清醒的踏实感;那苦味仿佛不只是舌尖上的滋味,倒像是从岁月深处漫漶而来,携带着沉默又沉重的讯息,缓缓渗入血脉深处。
如今,苦菜却摇身变为珍稀的菜品,还被赋予“养生”“去火”之名。母亲每年都会从农村老家捎来自己挖的苦菜,她担心我上班忙,没有时间做,捎来的苦菜都是挑拣的干干净净,甚至都会煮好沥干水分,我只需拌一下就可以直接吃。我自己的孩子不知道苦菜是什么,再加上味道又苦,压根就不会吃一口,每次都是在我的苦口婆心说服下,才会勉强吃一下,没嚼几下嫌苦又吐掉了。我夹起一片叶子放入口中,苦味依旧从舌底泛起,却变得陌生而轻飘,仿佛被层层精致的酱料掩埋了旧日的记忆——那苦味被精妙的烹调驯化得只余下舌尖上一抹稍纵即逝的凉意,再也寻不到曾经刺入肺腑的深长烙印。
时光流转,如今田野间已难觅苦菜的踪迹,苦菜随着老去的年月一同湮没,渐渐沉入泥土深处。当人们刻意于餐盘里寻回那一点“苦”的余韵,那舌尖初尝时的生涩便已注定淡薄;苦菜原本是土地在贫瘠岁月里捧出的最后一点慈悲,是生命在饥饿边缘固执燃烧的微光。
真正的苦味早已被遗忘稀释,于今人舌尖之上,仅剩一点装饰性的余韵。可若回望那些挖食苦菜的日子,那被泥土覆盖的苦根所酿出的滋味,曾怎样支撑着人们熬过寒冬——在深寒的日子里,我们咽下刺喉的苦,方尝出那苦后回甘,竟是从贫瘠深处汲来的、最是滋养生命本真的甘泉。